我是那個計劃生育時代，媽媽逃著要生下的胎兒，結果出現了意外后，將我引產下來。
我被丟棄在醫(yī)院一個黑暗的角落里，因為我的一聲貓似的啼哭，卻點燃了生命之光。
第一章 塵封的線索窗外的西湖籠在夏日的薄霧里，水汽氤氳。趙安安推開辦公室的窗，
一股裹著水汽和隱約荷香的暖風涌了進來，吹散了桌上幾份財務報表的邊角。
公司剛送走一批參加暑期集訓的孩子，空氣里還殘留著一點活潑的喧囂氣，
此刻終于徹底沉淀下來，只剩下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許玲坐在他對面，
手里捏著一支磨得光滑的舊鋼筆，正對著賬本上一行數字蹙眉。她五十多歲的年紀，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鬢角已見霜色，身上是半舊的米色薄外套，
整個人透著一種被歲月仔細打磨過的沉靜。她是趙安安公司里的財務總監(jiān)，做事細致得驚人，
一筆一劃都清晰得像刀刻?！霸S姨，”趙安安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遞過一杯剛泡好的龍井，翠綠的茶葉在杯底緩緩舒展，“歇會兒，喝口茶?！痹S玲抬起頭，
臉上浮起一絲溫和的笑意，接過茶杯：“謝謝安總?！彼晳T性地叫他安總，
帶著一種舊式職場人的分寸感，盡管趙安安糾正過多次讓她叫“安安”就好。
趙安安靠在寬大的辦公椅里，目光沒有離開許玲的臉。窗外的光線斜斜打進來，
在她眼角的細紋和鬢邊的白發(fā)上跳躍。一個盤桓已久的問題，
終于在這個午后安靜而松弛的空氣里，找到了出口?！霸S姨，”他斟酌著詞句，
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劃過，“我媽……我是說王麗媽媽，她總念叨，
說您是我的大恩人。要是沒有您，我這條小命，三十四年前就消失在丹東縣醫(yī)院那個角落了。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她說，
您是從那個‘放小孩的地方’把我撿回來的……那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許玲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模糊了她那一瞬的眼神。
她沉默了幾秒鐘，那沉默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落進兩人之間。
辦公室里只剩下空調單調的送風聲，以及窗外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她緩緩放下茶杯，
陶瓷杯底與桌面接觸，發(fā)出輕微而清脆的“咔噠”一聲。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趙安安，
那眼神里有種穿越漫長時光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塵埃落定后的坦然。“安安，
”她第一次沒有稱呼他“安總”，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沉重的平靜，“你王麗媽媽說的，沒錯。
你不是被‘撿’回來的，你是……被你的親生父母，
遺棄在那個專門存放……引產下來、或者沒了氣息的嬰孩的角落里的?！薄斑z棄？
”趙安安的脊背瞬間繃直了，像一張驟然拉滿的弓，椅子隨著他身體的緊繃，
發(fā)出輕微的呻吟。這個詞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里某個長久以來朦朧的猜想。
許玲沒有回避他陡然變得銳利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聲音低沉而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沉重的漣漪。“那是1985年的冬天，特別冷。
”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辦公室明亮的玻璃窗，落回了那個遙遠、陰冷的時空?！澳銒寢?，
你的生母，為了躲開當時嚴苛的計劃生育政策，挺著大肚子，一個人，在黑夜，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逃。大概是太慌太累了，也可能是路太滑，她摔倒了，
流了很多血……被送到我們縣醫(yī)院時，情況已經非常危急。醫(yī)生檢查后，說胎兒月份太小，
不足七個月，保不住了，只能緊急引產?！痹S玲的聲音很穩(wěn)，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但字里行間透出的寒氣，
卻讓趙安安感到一陣刺骨的冷意從腳底升起。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人，
在寒冬的雪地里跌倒、掙扎、無助絕望的模樣?！耙a手術下來，是個男嬰。
”許玲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個具體的、活生生的瞬間，
“按當時的醫(yī)學判斷和慣例，這種月份引產下來的孩子，存活率極低，就算活下來，
也極可能會有嚴重的缺陷。你媽媽……你生母，她躺在病床上，人很虛弱，精神也幾乎崩潰。
她看著你，一個那么小、那么弱的早產兒，渾身青紫，呼吸微弱得像隨時會斷掉。她害怕，
怕養(yǎng)不活，怕養(yǎng)大了是個拖累，怕回去沒法交代……還怕隊上因超生而處罰，
巨大的恐懼壓垮了她?！痹S玲的敘述在這里出現了一個短暫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趙安安屏住了呼吸，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鈍痛。他仿佛聽到了那個寒冷的冬夜里，
一個微弱生命初臨人世時的第一聲掙扎?！八裕隽藳Q定。
”許玲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趁著夜深人靜，護士交接班的空檔，她依依不舍，
看了又看，還包裹了破棉絮，
你放進了那個……專門存放引產胎兒和夭折嬰兒的、靠近醫(yī)院鍋爐房后墻根的那個陰暗角落。
那里……很冷，很黑，廢棄的雜物堆得老高，幾乎沒人會去?！奔舶裁偷亻]上眼睛，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嚨。那個角落的黑暗和冰冷，仿佛穿透了時空，瞬間將他包裹。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澳翘焱砩?，正好輪到我值夜班。
”許玲的聲音重新響起，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微光，將吉安安從冰冷的窒息感里暫時拉了出來，
“我查完房，準備回值班室休息。
經過那個鍋爐房后面的通道時……”她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些許，
帶著一種事隔多年仍覺心悸的清晰，“我聽到了一點聲音！非常非常微弱，像小貓叫，
又像是……風刮過破窗戶紙的嗚咽。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地方……怎么可能有活物的聲音？
”許玲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她微微前傾身體，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
“可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又響了一下！我立刻停住腳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打著手電筒，
壯著膽子，順著聲音的方向找過去，
手電光在那些蒙著厚厚灰塵的破筐爛柜子上掃來掃去……最后，
光柱定在墻角一堆蓋著臟兮兮塑料布的破棉絮后面?！彼钗豢跉猓?/p>
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又異常清晰：“我扒開那些又冷又硬的破棉絮……就看到了你。
”吉安安猛地睜開眼，死死盯著許玲?！澳敲葱。敲慈?，像只剛出生就被拋棄的小貓崽，
渾身凍得發(fā)青發(fā)紫，小身子蜷縮著，微弱的氣息幾乎感覺不到，
但你的小嘴還在極其微弱地一張一合，
發(fā)出那幾乎聽不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許玲的聲音哽住了，她抬手，
飛快地用指節(jié)蹭了一下眼角，“那個角落，又臟又冷，到處是灰塵和蛛網，
旁邊……旁邊還堆著其他用舊布包著的、冰冷僵硬的……”她沒有說下去。
但吉安安已經完全明白了。那個畫面像燒紅的烙鐵，
海里——骯臟、寒冷、死亡的氣息……和一個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微弱如風中殘燭的小生命。
“我當時腦子‘嗡’的一聲，什么也顧不上了！”許玲的語氣陡然變得急促有力，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脫下自己的棉襖，把你緊緊地裹住，貼在我心口，
用我的體溫焐著你，拔腿就往兒科急救室跑！一邊跑一邊喊醫(yī)生！
我只有一個念頭：這孩子還有氣！他還在哭！他得活下來！”辦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許玲帶著喘息余韻的敘述，在空氣中久久回蕩。吉安安僵在椅子上，渾身冰涼，
唯有心口被許玲話語中那份不顧一切的灼熱燙得發(fā)疼。
他仿佛被拋回了那個決定他生死的冬夜，在冰冷的死亡邊緣，
是許玲帶著體溫的棉襖和狂奔的腳步聲，將他硬生生拽了回來。
第二章 臍帶的兩端吉安安被許玲從死亡線上搶回來的那個冬夜，
成了縣醫(yī)院一個小小的奇跡，也成了護士長許玲肩上沉甸甸的責任?！澳菚r候條件差，
”許玲端起已經涼透的龍井，抿了一口，
溫涼的液體似乎讓她從那段緊繃的回憶中稍微松弛下來，“兒科保溫箱緊張，
像你這樣月份小、情況又這么糟的早產兒，根本沒指望排上號。
我就把你安置在值班室隔壁那個小小的雜物間里，
臨時搭了個簡易的‘保溫床’——其實就是個鋪了厚厚棉墊的紙箱子，
里面吊著幾個灌了熱水的玻璃瓶，再蓋上一層又一層的棉被?！彼旖锹冻鲆唤z苦笑，
帶著點自嘲：“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媽’，手忙腳亂地學著怎么喂你糖水，怎么給你換尿布，
怎么觀察你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你太小了，連最小號的奶嘴都嘬不住，
我就用消毒過的眼藥水瓶，一滴一滴地往你嘴里擠稀釋過的奶粉和葡萄糖水。
”她比劃了一下那個微小的動作，眼神里充滿了對當年那個脆弱小生命的憐惜，“你不知道，
每次看到你咽下去一小口，我的心才敢落回去一點點?！睂ふ沂震B(yǎng)家庭的消息，
是許玲托相熟的同事悄悄放出去的。在那個年代，領養(yǎng)一個來路不明、且健康存疑的早產兒，
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愛心。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撈針。然而，
命運有時會在最深的絕望里埋下伏筆。消息傳出去的第三天，一個叫王麗的女人，
在丈夫趙志剛的攙扶下，敲開了許玲值班室的門。王麗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臉色蒼白，
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身形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的丈夫趙志剛，
是縣水泥廠的車間主任，身材敦實，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臉上刻著風吹日曬的痕跡，
眼神里透著工人特有的樸實和焦灼?！霸S護士長，
我們……我們聽說……”王麗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手指緊緊攥著丈夫的胳膊，指節(jié)泛白。她的目光越過許玲，
急切地投向那個角落里小小的紙箱。許玲的心沉了一下。她認識王麗。確切地說，是記得她。
過去的幾年里，這個女人因為習慣性流產，在這個醫(yī)院產科保胎住院了足足五次。
每一次都滿懷希望地住進來，每一次又都帶著破碎的心和空蕩蕩的子宮離開。
長期的折磨讓她原本還算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
眼神里沉淀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望?！巴踅恪痹S玲的聲音放得很柔，
側身讓開，“孩子在這兒。情況……不太好，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王麗幾乎是撲到紙箱邊的。
個裹在舊棉布里、小得像只剝皮小貓、皮膚青紫、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的嬰兒時，
她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不是嚎啕大哭，是無聲的、洶涌的淚，
順著她瘦削的臉頰滾滾而下，砸在紙箱的邊緣。她伸出手，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
顫抖得厲害，想碰，又不敢碰，
生怕自己指尖的一點涼氣都會驚擾了這脆弱得不可思議的生命?！八€活著？
”王麗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難以置信的祈求看向許玲?！盎钪！痹S玲肯定地點頭，
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就是太弱了，得精心養(yǎng)著，以后……也難說會不會落下毛病。
”她把丑話說在了前頭?！盎钪秃?！活著就好！”王麗喃喃著，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終于小心翼翼地，
用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嬰兒冰涼的小手。那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溫度，卻像一道電流，
瞬間擊穿了王麗沉寂已久的心房。她猛地抬頭，看向丈夫，
淚水漣漣的眼里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狂熱的、不顧一切的光芒：“志剛！我們要他！我們養(yǎng)他！
他活著！老天爺終于給我們送孩子來了！”趙志剛這個高大的漢子，眼圈也紅了。
他看著妻子眼中久違的、失而復得般的光彩，又看看紙箱里那奄奄一息的小生命，
重重地點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要！我們養(yǎng)！無論孩怎么樣，我都要養(yǎng)！
”沒有繁復的手續(xù)，在那個年代，更多是心照不宣的托付。
許玲看著王麗夫婦小心翼翼、視若珍寶地將那個小小的嬰兒包裹好，
緊緊抱在懷里離開的背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頭的大石落下了一半，
另一半是對這個脆弱生命未來的深深憂慮。孩子被王麗夫婦抱回了家，取名趙安安。
這名字里，寄托著他們最卑微也最宏大的愿望——平安。最初的三個月，
是趙家燈火長明的日子。王麗辭掉了臨時工，把全部心神都撲在了安安身上。
那個小小的紙箱保溫床被搬回了家，
趙志剛托廠里的焊工師傅用薄鐵皮敲了個更結實的小暖箱，里面依舊吊著熱水瓶。
王麗日夜守候在暖箱邊，像守護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她學著許玲的樣子，
用眼藥水瓶一滴一滴地喂奶，用溫水小心翼翼地擦洗安安那吹彈可破的皮膚，
整夜整夜地聽著他那微弱卻持續(xù)的心跳，不敢合眼。安安的體重，在全家人的提心吊膽中，
極其緩慢地增長著，像一棵在貧瘠土地上掙扎著生出嫩芽的小草。然而，
命運似乎存心要考驗這得來不易的親情。安安剛滿三個月的一天，毫無征兆地發(fā)起了高燒，
小小的身體滾燙，小臉燒得通紅，原本就微弱的哭聲變得嘶啞無力，像破舊的風箱。
更可怕的是，他小小的眼白和皮膚，開始泛出一種刺目的、不祥的黃色?！包S疸！
孩子出黃疸了！很重！”縣醫(yī)院的兒科老大夫檢查后，臉色凝重地搖頭，“像是……肝炎！
這么小的孩子，難辦?。 薄案窝住眱蓚€字，像晴天霹靂，狠狠劈在王麗和趙志剛頭上。
王麗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丈夫死死扶住。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們。
在那個醫(yī)療條件和認知都有限的年代，嬰兒肝炎，幾乎等同于死亡通知書。“治！大夫，
求求您！一定得治！”趙志剛的聲音嘶啞，帶著不顧一切的哀求，“花多少錢我們都治！
賣房子我們也治！”趙志剛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薄薄的一沓紙幣，
那是他當車間主任省吃儉用攢下的，還有王麗幾次住院保胎后剩下的最后一點錢。
但這遠遠不夠。他紅著眼眶，跑遍了廠里相熟的工友家，一家家地借；王麗則翻箱倒柜，
把壓箱底的、當年陪嫁的一對銀鐲子和母親留給她的一塊老玉翻了出來，
毫不猶豫地要去典當?！胞惏。强墒悄銒屃艚o你的念想……”趙志剛看著妻子決絕的樣子，
心疼地勸阻?！澳钕肽挠邪舶驳拿匾 蓖觖惖穆曇舢惓＜怃J，
帶著一種母獸護崽般的瘋狂，“只要能救他，把我這把骨頭拆了賣都行！”錢，
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h醫(yī)院的藥用了不見效，他們抱著氣息奄奄的安安，
坐顛簸的長途汽車，輾轉市里的大醫(yī)院。
化驗、打針、輸液……安安細小的胳膊上布滿了青紫的針眼。王麗和趙志剛輪流抱著他，
困了就靠在醫(yī)院冰涼的走廊長椅上打個盹，餓了就啃兩口冷硬的饅頭。絕望像冰冷的潮水，
一次次將他們淹沒，又一次次被心底那點不肯熄滅的微光硬生生頂回去。
也許是上天終于被這對平凡夫妻的執(zhí)著撼動，
也許是安安體內那屬于黑暗角落里的頑強生命力最終戰(zhàn)勝了病魔。在耗盡了家里最后一分錢，
幾乎山窮水盡之時，安安的高燒奇跡般地退了，身上那駭人的黃疸也如同潮水般，
一點點褪去。他瘦得脫了形，小臉尖尖的，但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重新有了微弱的光彩。
當醫(yī)生終于說出“危險期過了，好好養(yǎng)著吧”這句話時，王麗抱著輕飄飄的安安，
癱坐在醫(yī)院走廊冰冷的水泥地上，失聲痛哭。那哭聲里，是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
是半年多來積壓的所有恐懼、委屈和無助的徹底宣泄。趙志剛蹲在旁邊，
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也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劇烈地聳動。他們贏了，
用幾乎傾家蕩產的代價，從死神手里，第二次搶回了他們的兒子。
回到那個雖然簡陋卻充滿溫情的家，安安在王麗無微不至的照料下，
像一棵經歷過嚴霜的小樹，開始緩慢而頑強地抽枝展葉。他的小手小腳有了肉，
小臉上有了紅暈，咿咿呀呀的聲音也一天天響亮起來。王麗把他抱在懷里，
看著他對自己露出無牙的笑容，那份失而復得的滿足感，充盈了她曾經千瘡百孔的心。
趙志剛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用肥皂把手洗得通紅，
然后笨拙卻無比珍重地從妻子懷里接過兒子，用滿是胡茬的下巴去蹭安安嬌嫩的小臉，
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小小的屋子里，重新有了笑聲和生機，那場幾乎滅頂的災難帶來的陰霾，
似乎正在被這平凡的幸福一點點驅散。半年時光，就在這艱辛卻充滿希望的撫育中悄然滑過。
安安已經能穩(wěn)穩(wěn)地坐在小竹車里，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夠掛在眼前的彩色鈴鐺。
王麗正彎腰逗著兒子，臉上的笑容是她這半年來最舒展的一次。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而猶豫的敲門聲，打破了午后的寧靜。王麗疑惑地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個陌生人。
一男一女，都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
臉上刻滿了風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憔悴。女人尤其瘦弱，眼窩深陷，眼神直勾勾的，
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焦灼，死死地盯著王麗懷里的安安。她的嘴唇干裂，微微哆嗦著。
王麗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你們……找誰？
”她下意識地把懷里的安安抱緊了些?！按蠼恪蹦腥碎_口了，聲音沙啞，
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他搓著粗糙的雙手，顯得局促不安，
“我們……我們是……是這孩子的……親生父母?！彼D難地吐出最后四個字，
目光也投向了安安，眼神復雜，混雜著愧疚、痛苦和一絲微弱的渴望。
仿佛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王麗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抱著安安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什……什么親生父母？”她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像被掐住了脖子，
“你們胡說！安安是我兒子！是我和我男人從醫(yī)院抱回來的！是我們差點搭上命才救回來的！
”“大姐！大姐你聽我們說！”女人猛地撲上前，淚水洶涌而出，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王麗面前冰涼的水泥地上，揚起一小片灰塵，“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她哭嚎著，語無倫次，“是我把他扔了……我不是人！我該死！
”她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靶闾m！別這樣！
”男人試圖去拉妻子，聲音也帶了哭腔。他轉向面無人色的王麗，痛苦地解釋：“大姐，
我們沒騙你！半年前，在縣醫(yī)院……是我媳婦引產……孩子……孩子還有氣……我們糊涂?。?/p>
怕養(yǎng)不活……怕……就……就……”他說不下去，羞愧地低下頭，“這半年，她在家天天哭，
夜夜睡不著，睜眼閉眼都是孩子……人都快瘋了！求求您，讓我們看一眼孩子吧！就一眼！
我們……我們給您磕頭了！”說著，這個高大的男人竟也作勢要往下跪。
王麗只覺得天旋地轉，耳朵里嗡嗡作響。女人的哭嚎，男人的哀求，
像無數根鋼針扎進她的腦海。她死死抱著安安，仿佛抱著自己唯一的浮木，
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包裹孩子的棉布里。
安安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和母親緊繃的身體驚嚇到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小臉憋得通紅。孩子的哭聲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跪在地上的女人——秀蘭的心。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哭泣的安安，臉上呈現出一種近乎癲狂的母性光芒。
“兒??！我的兒??！”她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力氣，
竟猛地從地上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向王麗懷里的安安！“你干什么！”王麗驚恐地尖叫，
本能地側身躲避?；靵y中，秀蘭的手指碰到了安安揮舞的小手。就在那一瞬間，
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原本因為驚嚇而大哭不止的安安，哭聲戛然而止！他掛著淚珠的大眼睛，
茫然地眨了眨，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而瘋狂的女人。幾秒鐘后，
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親近感，仿佛超越了時空和記憶的紐帶，
在這個小小的嬰兒心底萌發(fā)。他突然停止了哭泣，反而朝著秀蘭的方向，
努力地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胳膊，
小嘴里發(fā)出“啊……啊……”的、帶著委屈和渴望的咿呀聲！這無聲的召喚，
徹底擊潰了秀蘭。她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將安安從呆若木雞的王麗懷里奪了過去，
緊緊、緊緊地摟在懷里，仿佛要將這失而復得的骨肉重新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她把臉深深埋在安安散發(fā)著奶香的小胸脯上，嚎啕大哭，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皟喊?！
我的兒?。寣Σ黄鹉?！媽再也不丟下你了！媽帶你回家！媽帶你回家！
”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抱著安安轉身就要走?！安弧?！”王麗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像一頭被奪走幼崽的母獸，猛撲上去抓住秀蘭的胳膊，“把孩子還給我！他是我的安安！
是我兒子！”她的指甲深深掐進秀蘭的皮肉里?！按蠼悖〈蠼隳惴攀?！”安安的生父也急了，
上前想分開兩人。小小的院子里，瞬間亂成一團。兩個同樣為孩子拼盡一切的母親，
一個死死抱住孩子要帶走，一個死死抓住對方要奪回。安安被夾在中間，再次受到驚嚇，
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聲。趙志剛聞聲從屋里沖出來，看到這一幕，眼睛瞬間就紅了。
“干什么！放開我老婆孩子！”他怒吼一聲，像座鐵塔般沖過去，一把推開安安的生父，
又用力去掰秀蘭抱著孩子的手臂。場面徹底失控，
哭喊聲、怒吼聲、孩子的尖哭聲混雜在一起，驚動了左鄰右舍，紛紛探頭張望。“都住手！
”一聲清亮而威嚴的斷喝，如同冷水澆頭，瞬間讓混亂的場面為之一靜。
許玲告訴了他們夫婦的地址，又擔心出事，就連忙趕來。她看見這一幕，臉色鐵青，
胸口微微起伏。她快步走進院子，目光銳利地掃過哭成一團的秀蘭，
面如死灰、搖搖欲墜的王麗，以及雙目赤紅、緊握拳頭的趙志剛?！跋袷裁礃幼?！
”許玲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直接走到秀蘭面前，伸出手，
“把孩子給我！”秀蘭下意識地抱緊了安安，充滿敵意地看著許玲。“給我！
”許玲加重了語氣，眼神如冰，“你們這樣做，是想把他再一次害死一次嗎？
”秀蘭被許玲的氣勢和話語懾住，抱著安安的手下意識地松了松。許玲立刻伸手，
穩(wěn)穩(wěn)地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安安抱了過來，熟練地輕輕拍撫著他的后背。神奇地，
在許玲熟悉的懷抱和氣息安撫下，安安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委屈的抽噎。許玲抱著安安，
像一座分隔生死的界碑，站在了院子的中央。她的目光掃過失魂落魄的王麗夫婦，
又看向滿面淚痕、眼神熱切又惶恐的秀蘭夫婦?？諝饽氐萌缤嗔算U。“都進屋！坐下說！
”許玲不容分說地命令道。簡陋的堂屋里，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安安在許玲懷里漸漸安靜下來，含著淚睡著了。秀蘭死死盯著孩子，眼神片刻不離。
王麗則低著頭，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jié)發(fā)白，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趙志剛悶頭坐在一旁，
像一頭隨時會暴起的困獸。“說吧，”許玲打破了沉默，目光看向安安的生父，
那個叫李衛(wèi)國的男人，“你們現在找上門來，想怎么樣？”李衛(wèi)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艱難地開口：“許護士長，王大姐，趙大哥……我們……我們不是人！當初做了糊涂事，
害了孩子，也對不起你們……”他羞愧地不敢看人，“這半年，秀蘭她……她真的快不行了，
天天念叨孩子，眼睛都快哭瞎了。
我們……我們想……想把孩子認回去……”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罢J回去？
”王麗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尖利，“你們當初扔他的時候怎么不想認？
他差點凍死餓死的時候你們在哪？他得肝炎快死的時候，是我們砸鍋賣鐵、豁出命去救的！
你們現在輕飄飄一句‘認回去’？安安是我的命！誰也別想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按蠼?！大姐！”秀蘭又哭了起來，
“我知道我們混賬！我們不是人！可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半年，
我的心像被刀子剜著一樣疼！求求您，把孩子還給我吧！我們……我們給您補償！衛(wèi)國，錢！
快把錢給大姐！”她推搡著丈夫。李衛(wèi)國慌忙從懷里掏出一個舊手帕包，層層打開，
里面是一沓皺巴巴、面額不一的紙幣，還有一些零散的毛票。他雙手捧著，
小心翼翼地遞到王麗和趙志剛面前的桌子上，臉上滿是窘迫和懇求：“王大姐，趙大哥，
這……這是我們東拼西湊的一點錢，
……就當是補償這半年你們養(yǎng)孩子的辛苦……求你們……”趙志剛看著桌上那堆零散的鈔票，
又看看哭成淚人的秀蘭和李衛(wèi)國臉上卑微的祈求，再看看妻子王麗那絕望而倔強的臉，
最后目光落在許玲懷里熟睡的安安身上。這個憨直的漢子，胸中翻騰著憤怒、憋屈、不甘，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無奈和悲涼。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堆錢，看也不看，
用力塞回李衛(wèi)國手里，動作大得差點把錢揚了?！澳米撸 彼穆曇羧缤瑦灷?，
壓抑著巨大的痛苦，“我趙志剛再窮，還沒到賣兒子的地步！安安是我兒子！
是我和我婆娘一口水一口飯、豁出命去養(yǎng)活的兒子！眼淚……眼淚哪有斤兩？錢？
錢能買來我兒子叫我一聲爹嗎？！”他的話擲地有聲，像一記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李衛(wèi)國拿著被塞回來的錢，僵在那里，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秀蘭的哭聲也噎住了，
只剩下絕望的嗚咽。許玲看著這僵持的死局，
看著兩個母親眼中同樣深沉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愛與痛，深深嘆了口氣。
她輕輕拍著懷里的安安，目光掃過屋內每一張痛苦的臉。“孩子只有一個，娘……卻有兩個。
”她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們都是真心實意疼他的，一個給了他命，
一個給了他活路，都是他的恩人，都是他的娘！”她頓了頓，
目光落在王麗和秀蘭身上：“孩子還這么小，經不起折騰。今天你們這樣搶來搶去，
最傷的是誰？是孩子！”她低頭看著安安熟睡中猶帶淚痕的小臉，“你們問問自己，
是真的為孩子好，還是只為了填自己心里的那個窟窿？”王麗和秀蘭都渾身一震，
下意識地看向安安。許玲的聲音放柔了些，帶著一種引導：“我看這樣。孩子，
現在還是跟著王麗和志剛。這半年，是他們在養(yǎng)，孩子也習慣了。你們，
”她看向李衛(wèi)國和秀蘭，“想孩子了，可以來看。安安，是你們兩家的孩子。王麗、志剛，
你們是安安的爹媽；衛(wèi)國、秀蘭，你們是安安的親爹親媽。安安，認兩邊的爹娘！
”她看向李衛(wèi)國和秀蘭，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你們想認回兒子，
就得認下王麗和志剛這份比山還重的情！他們，就是安安的干爸干媽！以后，安安有兩個爸，
兩個媽！你們兩家，就是安安的親人！”這個提議，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沉重的陰霾。
堂屋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王麗怔怔地看著許玲，
又看看死死盯著安安的秀蘭，再看看丈夫。趙志剛緊繃的脊背，似乎微微松動了一下。
秀蘭的眼淚無聲地流淌著，她看著安安，又看看王麗，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痛苦。最終，
對兒子的思念和渴望壓倒了一切。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王麗面前，在王麗驚愕的目光中，
“撲通”一聲再次跪了下去。“大姐！”秀蘭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我……我不是人！我欠孩子的，欠你們的！我……我認！安安是您的兒子！您和趙大哥，
就是他的親爹親媽！我們……我們做干爸干媽！求您……求您讓我們能看看孩子……行嗎？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王麗，眼神里充滿了卑微的祈求。
王麗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看著她眼中那份和自己如出一轍、為了孩子可以放棄一切尊嚴的瘋狂母愛，
再看看許玲懷里那個安靜睡著的、連接著她們所有人的小小生命，
心頭那堵堅硬的、充滿憤怒和恐懼的墻，轟然倒塌。
巨大的酸楚和一種奇異的、摻雜著悲憫的復雜情感洶涌而上。她伸出手，沒有去扶秀蘭，
而是顫抖著，輕輕碰了碰秀蘭瘦削的肩膀，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起來吧……”她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孩子……孩子是咱們大家的……”趙志剛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走到妻子身邊，默默地扶住了她微微搖晃的身體。許玲看著這一幕，一直緊繃的臉上，
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笑意。她低頭，輕輕吻了吻安安柔嫩的額頭，
在心里無聲地說：孩子，這都是你的親人。第三章 肩上的路小小的安安，
懵懂地擁有了兩個家，兩對父母。生父母李衛(wèi)國和楊秀蘭住在縣城邊緣低矮的平房里，
干爸干媽趙志剛和王麗住在水泥廠家屬院同樣簡樸的小屋。一條無形的線，
從此將兩個曾經毫無交集、如今因一個孩子而緊密相連的家庭，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楊秀蘭終于能光明正大地來看兒子了。她每次來，都像過節(jié)一樣，
把家里僅有的好東西——攢下的幾個雞蛋，集市上買的一小塊肉，
或者托人從鄉(xiāng)下捎來的新鮮瓜果——緊緊攥在手里，腳步匆匆地奔向趙家。一進門，
目光就像黏在了安安身上，怎么也看不夠。她總想把安安緊緊抱在懷里，仿佛一松手，
孩子就會再次消失。王麗起初還有些別扭，但看著楊秀蘭那小心翼翼又充滿渴望的樣子，
看著她每次來都搶著幫自己干活，笨拙地學著給安安換尿布、喂米糊，那份芥蒂也慢慢淡了。
女人之間那份共通的、為孩子付出的心意，漸漸彌合了最初的裂痕。李衛(wèi)國卻很少來。
那份親手遺棄孩子的沉重愧疚感，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讓他不敢面對趙志剛和王麗，
更不敢面對一天天長大、眼神越來越清澈的安安。只有在夜深人靜，偶爾從趙家窗外經過，
聽到里面?zhèn)鱽戆舶部┛┑男β暬蜈w志剛逗弄孩子的說話聲時，他才會停下腳步，
在黑暗中久久佇立，深深地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那聲音里透出的暖意都吸進肺腑。
日子像河水一樣流淌。安安在干爸干媽和親生父母小心翼翼的關愛中，一天天長大。
他學會了走路，奶聲奶氣地叫著“爸爸”、“媽媽”（叫的是趙志剛和王麗），
也會在楊秀蘭殷切的目光下，含糊不清地叫一聲“娘”。每次聽到這聲“娘”，
楊秀蘭都會激動得熱淚盈眶，抱著安安親了又親。然而，生活的重錘，
并沒有因為這份特殊的親情而放過任何人。安安一歲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