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未晞。現(xiàn)在,我正把一方沉甸甸的、象征著北漠最高權(quán)力的皇后鳳印,
狠狠砸在李承稷的臉上。玉石棱角擦過他曾經(jīng)讓我神魂顛倒的英俊眉眼,
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他身后那群如臨大敵的大胤侍衛(wèi),刀都拔出了一半,
卻又在我身后北漠鐵騎那令人膽寒的冰冷注視下,硬生生僵在原地,不敢再動分毫。
李承稷沒動,甚至沒擦臉上的血。他只是死死盯著我,那眼神,混雜著震驚、屈辱,
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狼狽?呵。“沈未晞……”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嘶啞得厲害,
帶著一種他自己恐怕都沒察覺的顫抖,“你……”“閉嘴?!蔽掖驍嗨?,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蓋過了殿外的風(fēng)雪呼嘯。我甚至微微揚起了下巴,用他當年看我的那種眼神,
居高臨下地睨著他。“李承稷,
”我輕輕撫摸著身上那件用北漠最珍貴的火狐皮和東珠縫制的皇后禮服,觸手溫軟,
卻暖不了我心底最深的寒冰,“五年冷宮,骨肉分離,饑寒交迫……你賜給我的,我沈未晞,
今天,一點一點,親手還給你。”“還?”他像是被這個字眼燙到了,眼中瞬間燃起怒火,
“你拿什么還?拿北漠的兵鋒?拿蕭燼給你的虛妄榮寵?沈未晞,你忘了你是誰的女人?!
”“我的女人?”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唇角勾起,眼底卻一片冰封,“李承稷,
從你把我像塊破抹布一樣扔進冷宮,任我自生自滅,
任由你的新歡派人來‘關(guān)照’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了?!薄爸劣谖沂钦l的女人?
”我微微側(cè)身,看向殿外。風(fēng)雪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大步走來。
黑色的大氅上落滿了雪,眉眼深邃,帶著北地特有的凜冽與威嚴。正是北漠新君,蕭燼。
他無視滿殿緊張的氣氛,徑直走到我身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
將我微涼的手包裹在他溫?zé)釋捄竦恼菩睦?。那暖意,燙得我指尖微微一顫。他看向李承稷,
眼神銳利如刀鋒,聲音低沉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力量:“李承稷,你聽好。她現(xiàn)在是,
且永遠都是,我蕭燼唯一的皇后,北漠國母?!彼D了頓,一字一句,
砸在寂靜的大殿里:“你,不配再提她半個字?!崩畛叙⒌哪樕?,瞬間慘白如紙。五年前,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我是大胤皇帝李承稷最寵愛的貴妃沈未晞。整個后宮,
無人能與我爭鋒。那時的愛,是真的。他會在我生辰時,放下堆積如山的奏折,
只為陪我看一夜的星星。會因為我一句“想吃江南的蓮子羹”,
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新鮮的蓮蓬入宮。會在每一個寒冷的冬夜,
將我冰冷的雙腳揣進他溫?zé)岬膽牙锱Kf:“未晞,朕此生有你,足矣?!蔽蚁嘈帕恕?/p>
天真地以為,帝王心,也有一份純粹的真情。直到那個叫柳如煙的女人入宮。
她有著和我三分相似的眉眼,卻比我更柔媚,更會曲意逢迎。她像一株柔弱無骨的菟絲花,
迅速纏上了李承稷的心。我親眼看著他看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和我當初一樣熾熱。
親眼看著屬于我的椒房殿,夜夜笙歌變成了她的棲鳳宮。親眼看著曾經(jīng)屬于我的榮寵,
一點一點,轉(zhuǎn)移到了她身上。我不是沒有鬧過。我哭著問他:“承稷,你說過的話,
都不算數(shù)了嗎?”那時,他看我的眼神里,只剩下不耐煩和冷漠:“未晞,你是貴妃,
要有容人之量。如煙她……身子弱,性子柔順,你莫要為難她?!薄叭萑酥浚?/p>
”我?guī)缀跣Τ鲅蹨I,“那我的位置呢?我的心呢?誰來容?”他拂袖而去,
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沈未晞,別讓朕厭棄你。”我的心,在那個瞬間,
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灌滿了風(fēng)雪。厭棄?原來曾經(jīng)的深情厚愛,
最終不過換來“厭棄”二字。柳如煙的野心,遠不止于分走我的寵愛。
她開始在我每日請安時,故意刁難。讓我頂著烈日跪在滾燙的石板上。讓我在寒冬臘月,
一遍遍用冰水擦拭宮道。我忍了。為了李承稷最后那點可能回頭的舊情,
也為了……我腹中剛剛萌芽的小生命。是的,我懷孕了。在我失寵最徹底的時候,
這個孩子意外地來了。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想,有了孩子,承稷他……總會念及舊情吧?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守著這個秘密,不敢讓任何人知曉,尤其不敢讓柳如煙知道。
可這深宮,哪里有真正的秘密?在我懷孕四個月,小腹已微微隆起時,
柳如煙帶著她那標志性的、柔媚無害的笑容,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后,“看望”了我。
她屏退左右,殿內(nèi)只剩下我們兩人?!敖憬?,”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的小腹,
那冰涼的感覺讓我渾身汗毛倒豎,“聽說……你有喜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呢。
”我護住肚子,警惕地看著她:“你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呀,”她咯咯笑起來,
眼神卻淬了毒,“只是覺得,姐姐你一個人懷著龍種,多辛苦啊。妹妹我……幫你分擔(dān)分擔(dān),
可好?”“你休想!”我厲聲喝道,試圖推開她。她卻猛地抓住我的手,
狠狠往自己身上一推!然后,她整個人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
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啊——貴妃娘娘!你為何要推我!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啊——”殿門被猛地撞開。李承稷帶著一群侍衛(wèi)沖了進來,看到的,
正是柳如煙倒在地上,身下蔓延開刺目的鮮血,而我,還保持著“推”的姿勢,僵在原地。
柳如煙淚流滿面,
貴妃娘娘她……她嫉妒臣妾有孕……推了臣妾……我們的孩子……沒了……”李承稷的眼睛,
在看到那攤血的瞬間,變得赤紅。他幾步?jīng)_到我面前,根本不容我解釋,
揚手就是一個用盡全力的耳光!“啪——!”我被打得眼前發(fā)黑,耳朵嗡嗡作響,
整個人摔倒在地,臉頰火辣辣地痛,嘴里瞬間涌上一股腥甜?!岸緥D!”他指著我的鼻子,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沈未晞!朕真沒想到,你竟惡毒至此!連朕的骨肉都敢害!
”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想告訴他真相,想告訴他我也有了他的孩子!
“承稷……不是的……是她自己……”“閉嘴!”他根本不想聽,一腳狠狠踹在我的肩膀上,
劇痛讓我瞬間蜷縮起來。“來人!”他聲音冷酷得沒有一絲溫度,“貴妃沈氏,殘害皇嗣,
心腸歹毒!即刻褫奪封號,打入冷宮!永世不得踏出一步!”侍衛(wèi)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粗暴地拖起地上的我?!安?!李承稷!你不能這么對我!我有孕了!我也有你的孩子啊!
”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緊我的心臟。他終于停頓了一下,
目光掃過我因掙扎而顯露出輪廓的小腹,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復(fù)雜的情緒。
柳如煙立刻哭得撕心裂肺:“陛下……她定是撒謊!她定是為了脫罪才編造此等謊言!
臣妾的孩子……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冤啊……”那絲動搖,在柳如煙凄厲的哭喊聲中,
瞬間被壓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厭惡和冰冷?!坝性??”他冷笑一聲,
眼神像看一件骯臟的垃圾,“沈未晞,就算有,你這種毒婦,也配生朕的孩子?
”“給朕拖下去!讓她自生自滅!”最后一句,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我所有的希望和幻想。
冷宮,名副其實。那是皇宮最偏僻荒涼的角落,幾間搖搖欲墜的破屋子,
連宮中最下等的雜役都不會住的地方。窗戶是破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灌進來。門板腐朽,
擋不住任何風(fēng)雪。所謂的床,就是幾塊潮濕發(fā)霉的木板。送來的“飯”,是餿的、冷的,
混雜著沙礫和霉味,連豬食都不如。負責(zé)看守的老太監(jiān)姓孫,是個見風(fēng)使舵的老油條。
柳如煙顯然“打點”過他,他對我極盡刻薄刁難之能事。寒冬臘月,他故意打翻我的炭盆,
看著我凍得瑟瑟發(fā)抖,臉上露出惡意的笑。盛夏酷暑,他鎖死門窗,
任我在蒸籠般的屋子里汗如雨下,幾近昏厥。他克扣我那本就少得可憐的食物,
把最臟最累的活都丟給我做。我像一株野草,在絕望的泥濘里,拼命掙扎著活下去。
支撐我的,只有腹中那個頑強的小生命。我要生下他(她)。這是我唯一的念想,
是我在這無邊地獄里,唯一的光。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過去。我的肚子越來越大,
行動越來越不便。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勉強蔽體。長期的饑餓和寒冷,
讓我瘦得脫了形,只有肚子高高隆起,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那個冬天,格外漫長,格外冷。
冷宮的水井凍得結(jié)實,我只能費力地鑿開冰面,取那刺骨的冰水。手指凍得又紅又腫,
布滿了裂口,每一次浸入水中,都鉆心地疼。沒有炭火,屋里比屋外還冷。
我只能把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爛絮都裹在身上,蜷縮在冰冷的木板床上,
靠著體溫艱難地熬過一個又一個寒夜。腹中的孩子,是我唯一的暖爐。每一次胎動,
都讓我在絕望中生出一點微弱的力氣。終于,在一個風(fēng)雪肆虐的深夜,我發(fā)作了。
劇烈的陣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氣。破屋里,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穩(wěn)婆,
沒有熱水,沒有任何可以幫助我的東西。只有窗外呼嘯的北風(fēng),像野獸的嚎叫?!鞍 ?!
”劇痛讓我忍不住慘叫出聲,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木板里,留下帶血的抓痕。
汗水、淚水糊了滿臉。我死死咬住一塊破布,不讓自己昏過去。我不能死,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要活下去!時間變得無比漫長而模糊。疼痛一波強過一波,
幾乎要將我撕裂。身下的血越來越多,溫?zé)嵴吵?,卻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變涼。
意識在劇痛和寒冷中漸漸渙散。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guī)缀跻獡尾幌氯サ臅r候,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下沖去。“哇——!”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啼哭,劃破了死寂的寒夜。
生了!是個男孩!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顫抖著剪斷臍帶(用一塊在火上烤過的、勉強算是“消毒”的碎瓦片),
將那個渾身沾滿血污、皺巴巴的小東西抱在懷里。那么小,那么軟,像一只孱弱的小貓。
他閉著眼睛,小嘴微微動著,發(fā)出細弱的哭聲。巨大的狂喜和虛脫感同時襲來。我抱著他,
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汗水血水?!昂⒆印业暮⒆印蔽乙槐楸橛H吻著他冰涼的小臉,
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然而,這極致的喜悅只持續(xù)了片刻。我很快發(fā)現(xiàn),
孩子的聲音越來越弱,小小的身體越來越?jīng)觥o論我怎么抱緊他,怎么呼喚他,
他都沒有再睜開眼睛。破屋外,風(fēng)雪依舊肆虐。屋內(nèi),沒有一絲熱氣。
我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破衣。我沒有任何可以包裹他的東西。絕望,
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安弧灰⒆印憧纯茨镉H……看看娘親?。?/p>
”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發(fā)出野獸般絕望的哀嚎??蔁o論我怎么哭喊,怎么搖晃,
懷中的小生命,再也沒有一絲回應(yīng)。他小小的身體,在我的懷里,一點點變得僵硬,冰冷。
他甚至連一口奶都沒來得及吃,一眼都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看看他的娘親。
就在這個寒冷徹骨的冬夜,在我拼盡全力生下他之后,他死在了我的懷里。死于寒冷,
死于饑餓,死于……他親生父親的絕情和他寵妃的惡毒!我抱著他僵硬的小身體,
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血泊里,一動不動。眼淚,好像流干了。心,被活生生剜走了,
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呼呼漏著寒風(fēng)的空洞。窗外,風(fēng)雪依舊。不知過了多久,天蒙蒙亮了。
風(fēng)雪似乎小了些。我輕輕放下懷里早已冰冷僵硬的小身體,用能找到的最干凈的一塊破布,
小心翼翼地把他包裹起來。然后,我拖著麻木的身體,踉蹌著走出破屋,走進院子。
院子里積了厚厚的雪。我跪在雪地里,用凍得失去知覺、指甲開裂流血的手,開始挖。
雪很松軟,但下面的凍土堅硬如鐵。手指很快磨破了皮,血珠滲進雪里,染出點點刺目的紅。
但我感覺不到痛。只是機械地挖著。一下,又一下。孫太監(jiān)被聲音驚動,
裹著厚厚的棉襖出來查看。當他看到雪地里那個小小的包裹和我瘋狂挖坑的樣子時,
臉上先是驚愕,隨即露出嫌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盎逇猓 彼艘豢?,
罵罵咧咧地縮回他那間相對暖和的偏房里,再也沒出來。我挖了一個淺淺的坑。
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小小的包裹放進去。再用手,一捧一捧,把冰冷的雪和凍土覆蓋上去。
堆起一個小小的墳包。沒有墓碑。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無聲地落下,覆蓋一切。
我跪在雪地里,看著那個小小的墳包。沒有哭,沒有喊。只是靜靜地看著。
直到雪花落滿了我的頭發(fā)、肩膀,將我覆蓋成一個雪人。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
心底最后一絲名為“沈未晞”的柔軟,徹底死去了。死在了這個埋葬了我孩子的雪地里。
活下去。一個念頭,如同從地獄深處燃起的幽暗鬼火,在我空洞的胸腔里跳躍起來。
帶著刻骨的恨意和冰寒。不是為了活著。是為了,讓那些把我推入地獄的人,
也嘗嘗這地獄的滋味!尤其是李承稷!還有柳如煙!我要他們,血債血償!活下去,
成了支撐我殘破身軀的唯一執(zhí)念。冷宮的折磨還在繼續(xù)。孫太監(jiān)的刁難變本加厲。
或許是那夜埋嬰的場面讓他覺得我徹底瘋了,他看我的眼神除了厭惡,更多了幾分忌憚,
下手也更陰狠。餿飯變成了常態(tài),有時甚至幾天不給吃的。寒冬臘月,
他故意把我推進結(jié)了薄冰的水坑里,看著我渾身濕透在寒風(fēng)中抖成篩糠,
才慢悠悠地丟過來一塊又臟又硬的破布。我默默忍受著。像一株最卑賤的野草,
在石縫里扭曲著、掙扎著,汲取著每一絲可能活下去的養(yǎng)分。我舔舐屋檐滴落的雪水。
在墻角挖苦澀的草根。甚至……和野狗爭搶過一塊被丟棄的、沾滿泥土的骨頭。
只要能活下去。每一次瀕臨死亡,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墳包,還有李承稷那句“你這種毒婦,
也配生朕的孩子?”,都會在我眼前浮現(xiàn),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激發(fā)出我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時間在非人的折磨中緩慢爬行。又是一年寒冬。
我的身體已經(jīng)破敗不堪,長期的饑餓寒冷和精神的摧殘,讓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臉色青灰,眼窩深陷,咳嗽不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里的血腥氣。我知道,我快撐不住了。
就在一個滴水成冰的深夜,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意識模糊,
感覺生命正一點點從這具殘軀里流逝。也許,今晚就是盡頭了。
也好……去陪我的孩子……他一個人,在那邊,太冷了……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破舊腐朽的門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一個高大的黑影,
裹挾著屋外凜冽的風(fēng)雪寒氣,悄無聲息地潛了進來。是誰?柳如煙派來斬草除根的殺手?
還是……索命的無常?我連抬眼的力氣都快沒了。那人腳步極輕,卻異常沉穩(wěn)。
他迅速掃視了一圈這人間地獄般的環(huán)境,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他走近了。
借著窗外微弱雪光,我看清了他的臉。一張極其年輕、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與冷峻的臉。
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緊抿,下頜線如刀削般鋒利。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
深邃得像化不開的濃墨,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我,
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狂怒,還有一絲……痛楚?
這張臉……有些眼熟。我混沌的意識艱難地搜尋著記憶。是他?!
一個幾乎被我遺忘在角落的名字,伴隨著一段極其久遠的記憶碎片,
猛地刺入腦海——很多年前,我還是沈家無憂無慮的少女。一個春日,我隨家人去京郊上香。
在山腳下,遇到一個渾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少年。他穿著異族的服飾,傷得很重,氣息奄奄。
周圍的人都怕惹麻煩,避之不及。只有我,鬼使神差地,
讓丫鬟偷偷把他藏進我們回城的馬車,帶回了沈府一處偏僻的別院。我請了信得過的大夫,
用自己攢的私房錢給他抓藥治傷。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時,那雙眼睛,
就是這樣深邃、警惕,像受傷的孤狼。他不說話,也不肯說自己是誰,來自哪里。
我每天偷偷給他送藥送飯。他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冰冷戒備,漸漸變得復(fù)雜。有一次,
我給他換藥時,手指無意間碰到了他滾燙的皮膚,他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
四目相對,他眼底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暗流。但他很快松開了手,別開臉,
聲音沙啞地說了第一句話:“……別碰?!彼麄煤?,在一個深夜不告而別。只在床頭,
留下了一塊觸手溫潤、雕刻著奇異狼首圖騰的黑色玉佩。后來,我入宮為妃,世事變遷,
這段微不足道的插曲,連同那塊玉佩,都被我深藏在了記憶深處,再未想起。
沒想到……“是你……”我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他蹲下身,
動作帶著一種與他冷硬外表不符的小心翼翼。他脫下自己厚實的大氅,
裹住我冰冷僵硬的身體。那帶著他體溫和淡淡硝石味道的暖意,瞬間包裹了我?!笆俏摇?/p>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壓抑的、山雨欲來的風(fēng)暴,“蕭燼?!彼粗铱蓍碌娜蓊?,
凹陷的眼窩,瘦骨嶙峋的身體,還有這如同地獄般的囚籠,那雙深邃的眼中,
翻涌的痛楚和狂怒幾乎要噴薄而出?!拔襾硗砹??!彼斐鍪?,似乎想碰觸我的臉,
卻又在咫尺之遙停住,指尖微微顫抖,“沈未晞,跟我走。”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不是“貴妃”,不是“娘娘”,是沈未晞。這三個字,從他口中念出,
帶著一種奇異的、久違的、屬于“人”的溫度。走?去哪?這深宮,如同銅墻鐵壁。
我看著他,眼神空洞麻木:“走不了……我是……棄妃……是罪人……”“去他的棄妃!
去他的罪人!”他低吼一聲,壓抑的怒火終于爆發(fā),眼神凌厲如刀,“這天下,
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也沒有我?guī)Р蛔叩娜?!”他的語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霸道和不容置疑?!袄畛叙?,他該死!”他咬牙切齒,
每一個字都淬著冰,“還有那個女人……柳如煙?他們都得付出代價!”代價……這兩個字,
像火星,瞬間點燃了我心底早已冰封死寂的恨意。那恨意如同巖漿,
在我枯竭的血管里奔涌起來,帶來一種近乎灼痛的生機。我看著他,
這個在我最絕望時刻出現(xiàn)的、如同復(fù)仇之神般的男人?!澳恪軒臀??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陌生的狠戾。蕭燼的眼神銳利如鷹隼,
緊緊鎖住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殘破的軀殼,看到我靈魂深處燃燒的熊熊業(yè)火?!安皇菐汀?/p>
”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如同寒鐵交擊,“是討債?!薄吧蛭磿?,你的債,我替你討。
我要他李承稷,跪在你面前,悔不當初!”他伸出手,這一次,
穩(wěn)穩(wěn)地、不容拒絕地握住了我冰冷僵硬的手腕。那掌心滾燙的溫度,
像烙鐵一樣燙進我的皮膚,也燙進了我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案易?。去北漠。
我讓你親眼看著,那些把你踩進地獄的人,如何被碾成齏粉!
”北漠……那個傳說中苦寒、貧瘠,卻民風(fēng)彪悍、鐵騎無敵的國度?跟他走?
離開這個吞噬了我一切的人間地獄?去一個未知的、可能是另一個牢籠的地方?
我看著他那雙深邃如寒潭、此刻卻燃燒著烈焰的眼睛。那里面有憤怒,有痛惜,
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唯獨沒有……虛偽和算計。至少,此刻沒有。我的孩子,小小的,
冰冷的墳包,在我眼前閃過。李承稷那句“你配生朕的孩子?”,如同毒蛇的嘶鳴,
再次在耳邊響起。柳如煙那張柔媚惡毒的臉,清晰無比。恨意,如同藤蔓,
瞬間纏繞勒緊了我的心臟,帶來窒息般的痛楚,也帶來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力量。留在這里,
只有悄無聲息地腐爛。跟他走,或許……是唯一能抓住的復(fù)仇機會!哪怕是與虎謀皮,
哪怕是墜入另一個深淵!我眼中最后一絲屬于“人”的軟弱徹底褪去,
只剩下冰冷的、燃燒的灰燼?!啊谩!蔽衣牭阶约核粏〉穆曇繇懫?,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跟你走。”蕭燼眼中驟然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像是沉寂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噴發(fā)的出口。
他不再猶豫,用大氅將我緊緊裹住,打橫抱起。他的手臂強健有力,抱著我輕飄飄的身體,
仿佛沒有重量。他抱著我,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
又像是抱著即將出鞘飲血的絕世兇刃,大步走向門口。門外的風(fēng)雪依舊狂放。
他帶來的幾個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
無聲地處理掉被驚動、正欲呼喊的孫太監(jiān)——只聽到一聲短促的悶哼,一切重歸死寂。
蕭燼抱著我,沒有絲毫停頓,如同融入暗夜的獵豹,矯健地翻過高墻,避開巡邏的侍衛(wèi),
在茫茫大雪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座囚禁我、折磨我、埋葬了我一切的冰冷皇宮。
馬車在雪原上疾馳。車內(nèi)燃著暖爐,鋪著厚厚的皮褥,隔絕了外面的嚴寒。蕭燼一直抱著我,
源源不斷的暖意從他身上傳遞過來。他沉默著,只是用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仿佛在確認我的存在。我靠在他懷里,身體疲憊到了極致,精神卻異??簥^。離開了。
我真的離開了那座吃人的牢籠??粗嚧巴怙w速倒退的、被白雪覆蓋的無垠荒原,
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籠罩著我?!八粫??!笔挔a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到了叫你?!蔽覜]有拒絕,閉上眼睛。沒有夢。
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黑暗中那永不熄滅的、名為恨意的火焰。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
蕭燼抱著我下車。眼前,是一座矗立在蒼茫雪原上的巨大城池。城墻高聳,
由巨大的黑石壘砌而成,在風(fēng)雪中沉默佇立,帶著一種粗獷、冷硬、肅殺的氣息。
城樓上飄揚的旗幟,是猙獰的狼首圖騰。北漠王都——朔風(fēng)城。城門緩緩打開,
發(fā)出沉重的轟鳴。蕭燼抱著我,在無數(shù)或敬畏、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注視下,目不斜視,
大步走入城中。道路兩旁,是北漠的子民。他們穿著厚實的皮毛衣裳,
面容被風(fēng)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大多帶著北地特有的彪悍和直率。此刻,
他們的目光都聚焦在蕭燼懷中那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憔悴小臉的女人身上。
竊竊私語聲如同低沉的潮水?!巴跎匣貋砹耍 薄巴跎蠎牙锉еl?
”“看著像個大胤女人……好瘦……”“王上親自抱回來的?
這……”蕭燼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
徑直走向王城中心那座最為巍峨、也最為冷硬的宮殿——黑石宮。宮門內(nèi),
早已有侍從和醫(yī)官肅立等候。“王上!”一個穿著文官服飾、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
目光飛快地掃過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憂慮,“您……”“謝先生,”蕭燼打斷他,
語氣不容置疑,“準備最好的房間,用最暖和的炭火。立刻傳巫醫(yī)!”“是!
”被喚作謝先生的中年文官不再多言,立刻躬身應(yīng)命。我被安置在一間寬敞溫暖的寢殿里。
地上鋪著厚厚的、不知名野獸的皮毛,踩上去柔軟無聲。巨大的暖爐燒得通紅,
驅(qū)散了所有寒意。精致的床榻上,鋪著光滑如水的錦緞和暖和的狐裘。
幾個穿著干凈利落宮裝的侍女垂手侍立,眼神恭敬中帶著好奇。很快,
一個穿著奇異服飾、臉上繪著神秘油彩的老婦人被帶了進來。她便是北漠的巫醫(yī)。
她走到床邊,那雙蒼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仔細打量著我。她的目光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她示意侍女褪下我身上裹著的大氅和破舊單衣。
滿凍瘡和淤青、肋骨清晰可見、腹部還殘留著生產(chǎn)后松弛痕跡的軀體暴露在溫暖的空氣中時,
整個寢殿陷入一片死寂。侍女們倒吸一口冷氣,眼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驚駭和……恐懼。
謝先生眉頭緊鎖,臉色凝重。就連那見慣生死的巫醫(yī),渾濁的眼中也閃過一絲震動。
只有蕭燼。他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他死死盯著我身上的傷痕,下頜線繃得死緊,
握緊的拳頭上青筋暴起,周身散發(fā)出的冰冷殺意,讓整個寢殿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巫醫(yī)沉默著,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我的脈搏。她的手指冰涼,帶著一種奇異的觸感。許久,
她收回手,轉(zhuǎn)向蕭燼,用北漠語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長串,語速很快,神情嚴肅。
蕭燼的臉色越來越沉,眼神也越來越冷。謝先生在一旁低聲翻譯:“王上,
巫醫(yī)說……這位姑娘的身體虧損到了極致,寒氣、饑餓、憂思、劇痛早已深入五臟六腑,
如同油盡燈枯。能活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她需要最精心的調(diào)養(yǎng),最名貴的藥材,
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而且……”謝先生頓了頓,聲音更低:“她曾生產(chǎn),但產(chǎn)程兇險,
失血過多,胞宮受損極重……恐……再難有孕了。”再難有孕……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針,
再次刺入我早已麻木的心臟。也好。那個冰冷的小墳包,
已經(jīng)埋葬了我作為母親的一切可能和念想。蕭燼的呼吸猛地一窒。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中只剩下冰封萬里的寒潭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治?!彼徽f了一個字,
聲音低沉得可怕,“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東西。她要活著?!彼哪抗廪D(zhuǎn)向我,
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痛楚,有憤怒,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東西。
“沈未晞,”他俯下身,湊近我的耳邊,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皮膚上,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誓言,“活著。好好活著。你的命,從今以后,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
閻王也帶不走你!”“活下去,親眼看著那些人,如何為你付出代價!”接下來的日子,
像一場漫長而奢侈的夢。我住在溫暖如春的宮殿里,穿著最柔軟昂貴的絲綢和裘皮。
每日的膳食,不再是冷宮的餿飯,而是由專門的御廚精心烹制,藥膳為主,
輔以各種珍稀滋補的食材。人參、雪蓮、鹿茸、燕窩……流水般地送入我的寢殿。
苦澀的藥汁,每天三大碗,雷打不動。巫醫(yī)每日都會來,
用她那些神秘莫測的草藥、針灸和咒語,為我調(diào)理破敗的身體。蕭燼幾乎每天都會來。
有時是處理完政務(wù)的深夜,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我喝完藥,或者在我昏睡時,
默默地坐一會兒,然后悄然離去。有時是白天,
他會帶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北漠特有的、色彩斑斕的石頭,造型奇特的骨雕,
甚至是一只羽毛艷麗的小鳥(很快被謝先生以“恐驚擾姑娘靜養(yǎng)”為由請了出去)。
他話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沉默地看著我。那目光,深沉、專注,帶著一種審視,
也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堅持。他在確認我的存在,確認我在一天天好起來。
謝先生——北漠的丞相謝衡,也會時常過來。他態(tài)度恭敬,言辭謹慎,
但眼神深處總帶著一絲憂慮和探究。他旁敲側(cè)擊地問過我的來歷,
言語間暗示著王上此舉可能帶來的非議和麻煩,尤其是大胤那邊的反應(yīng)。
蕭燼的回應(yīng)永遠只有一個冰冷的眼神,或者一句:“本王行事,何須向人解釋?
”在這樣不計代價、近乎奢侈的調(diào)養(yǎng)下,我殘破的身體,竟真的在一點一點恢復(fù)。
干枯的皮膚有了些微光澤,凹陷的臉頰也豐潤了一點點,雖然依舊蒼白瘦弱,
但那種瀕臨死亡的青灰色褪去了。咳嗽漸漸少了,呼吸也不再帶著血腥氣。力氣,
也在一絲絲地回到這具軀殼里。只是心,依舊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我像個精致的木偶,
配合著喝藥,吃飯,治療。我沉默著,很少說話。侍女們對我恭敬而畏懼,不敢多言。
謝衡每次欲言又止,最終都化為一聲嘆息。只有蕭燼。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
他有時會跟我講一些北漠的事情。講朔風(fēng)城外的千里雪原,講雪原上奔騰的野馬群,
講他們?nèi)绾闻c兇猛的雪狼搏斗,講北漠人崇拜力量、敬畏自然的傳統(tǒng)。他的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獨特的、屬于北地的韻律。我靜靜地聽著,不回應(yīng)。那些遼闊的雪原,奔騰的野馬,
兇悍的雪狼……似乎離我很遙遠。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座冰冷的皇宮,那個小小的雪堆,
還有那兩張刻入骨髓的面孔——李承稷的冷酷,柳如煙的惡毒。它們?nèi)找箍惺芍摇?/p>
支撐我活著的,只有恨。時間在北漠的風(fēng)雪中流逝。我的身體恢復(fù)得比巫醫(yī)預(yù)想的要好。
雖然依舊比常人虛弱畏寒,但至少,可以下床走動了,可以到殿外的回廊上,
看著庭院里被厚厚積雪覆蓋的松柏。蕭燼來我這里的次數(shù)更多了。他開始帶我看一些東西。
他帶我去黑石宮最高的瞭望塔。站在塔頂,朔風(fēng)獵獵,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放眼望去,
整個朔風(fēng)城匍匐在腳下,更遠處,是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的蒼茫雪原?!翱?,
”他指著那無垠的白色荒原,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模糊,卻帶著一種強大的力量感,
“那是北漠的疆土??嗪?,貧瘠,卻孕育了最悍勇的戰(zhàn)士?!薄霸谶@里,”他轉(zhuǎn)過頭,
深邃的目光鎖住我,“力量就是規(guī)則。弱肉強食,天經(jīng)地義。眼淚和哀求,
只會讓人死得更快?!彼脑?,像冰冷的錘子,敲打在我心上。眼淚和哀求……在冷宮,
我的眼淚流干了,我的哀求換來的只有更深的羞辱和折磨。在這里,在蕭燼的羽翼下,
我得到了喘息。但這不是我要的終點。他帶我去看北漠鐵騎的操練。巨大的校場上,
寒風(fēng)如刀。成千上萬名剽悍的北漠戰(zhàn)士,身著厚重的皮甲,手持彎刀長矛,
在震天的呼喝聲中,進行著最嚴酷的訓(xùn)練。戰(zhàn)馬嘶鳴,鐵蹄踏碎冰雪。刀光閃爍,殺氣沖霄。
那種純粹的力量碰撞,那種彪悍無畏的氣勢,那種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
形成一股強大的沖擊波,狠狠撞進我的感官。我站在高高的點將臺上,裹著厚厚的狐裘,
依舊被那撲面而來的寒氣激得微微發(fā)抖。蕭燼站在我身邊,身姿挺拔如標槍,
黑色的王袍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指著下方如同鋼鐵洪流般的軍隊,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凜冽的風(fēng)聲:“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刀,我的力量?!薄按筘返姆比A,
不過是溫床里養(yǎng)出的虛胖。他們的軍隊,軟得像沒骨頭的蛇?!薄爸灰蚁?,”他微微側(cè)頭,
看向我,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霸氣和毫不掩飾的侵略性,“揮師南下,
踏碎他們的玉京宮闕,不過是時間問題?!碧に橛窬m闕……這幾個字,像帶著火星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李承稷的龍椅,柳如煙的棲鳳宮……都在那座繁華的玉京城里!
一股灼熱的、帶著血腥氣的渴望,瞬間沖上我的喉嚨。我的指尖在寬大的袖袍中,
死死掐進了掌心。蕭燼將我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他沒有再說話,
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天之后,我開始主動要求。“我要學(xué)騎馬。
”我對蕭燼說。他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點頭:“好?!北蹦詈玫鸟Z馬師被找來,
挑選了一匹最溫順的小母馬。第一次上馬背,顛簸和恐懼讓我臉色煞白,死死抓住韁繩。
蕭燼沒有扶我,只是騎著另一匹通體漆黑、神駿異常的戰(zhàn)馬跟在我身邊,目光如炬?!芭拢?/p>
就永遠學(xué)不會?!彼淅涞卣f。我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放松身體,去感受馬的律動。
一次次摔下,一次次在侍女的驚呼聲中咬牙爬起。膝蓋和手肘摔得青紫,
掌心被粗糙的韁繩磨破出血。但我沒有停。每次摔下去,眼前浮現(xiàn)的都是冷宮里冰冷的雪地,
是孩子僵硬的小身體。這點痛,算得了什么?漸漸地,我能穩(wěn)穩(wěn)坐在馬背上了,
能控制著小馬慢跑了。當我第一次騎著馬,在廣闊的雪原上迎著凜冽寒風(fēng)奔跑起來時,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撕裂的痛感,
卻也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沖破桎梏的自由感。仿佛那些壓抑的、沉重的、黑暗的東西,
都被這呼嘯的風(fēng)暫時吹散了?!安诲e?!笔挔a策馬跟上來,與我并轡而行,難得地贊了一句。
他看著我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紅的臉頰和眼中閃爍的異樣光芒,“像個北漠人了。
”“我要學(xué)你們的語言?!睅滋旌?,我又對謝衡說。謝衡有些為難地看向蕭燼。
蕭燼正在擦拭他那柄寒光四射的彎刀,聞言頭也沒抬:“教她?!庇谑牵?/p>
一個精通兩國語言的學(xué)者成了我的老師。北漠語發(fā)音生硬,語法復(fù)雜。我學(xué)得很慢,很吃力。
但我強迫自己一遍遍記憶,一遍遍練習(xí)。深夜,寢殿的燈火常常亮到很晚。
侍女們看到我對著那些蝌蚪般的文字皺眉苦思的樣子,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一絲……敬畏。
她們不懂,這個被王上帶回來的、沉默寡言的大胤女人,
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學(xué)習(xí)他們北漠的東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需要融入。
我需要理解這片土地,理解這里的規(guī)則,理解……蕭燼的力量來源。語言,是第一步。
當我終于能用磕磕絆絆的北漠語,對巫醫(yī)說出“藥很苦,但謝謝”時,
老巫醫(yī)那張布滿油彩、永遠古井無波的臉上,
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近乎驚訝的表情。蕭燼知道后,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沒說什么。但第二天,他送來了一把鑲嵌著寶石、做工極其精美的匕首。匕身短小鋒利,
匕鞘上雕刻著繁復(fù)的狼首圖騰。“拿著防身?!彼Z氣平淡,仿佛送的只是一件尋常首飾。
我接過冰冷的匕首,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和那隱含的鋒銳殺機。防身?不。
我把它緊緊握在掌心,鋒利的匕尖抵著皮膚,帶來一絲輕微的刺痛。這更像是一個信號。
一個他默許我,甚至鼓勵我,去掌握力量、去面對危險的信號。
日子在學(xué)習(xí)和適應(yīng)中飛快流逝。我的北漠語越來越流利,騎馬也越發(fā)嫻熟,
甚至能跟著蕭燼去稍遠一點的雪原狩獵——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旁觀。
我漸漸熟悉了黑石宮的運作,熟悉了北漠的風(fēng)俗習(xí)慣。我的身體雖然依舊畏寒,
但氣色好了許多,臉頰有了血色,枯槁的身形也豐潤了些許,
穿上北漠式樣的束腰長袍和皮裘,
竟也顯出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帶著異域風(fēng)情的清冷堅韌。宮人們看我的眼神,
從最初的好奇、畏懼,漸漸多了一絲復(fù)雜。有敬畏,有疏離,也有……隱約的認可。
謝衡依舊憂慮,但他也看到了我的改變,看到了蕭燼對我的態(tài)度。他不再多說什么,
只是更加謹慎地處理著與大胤那邊微妙的關(guān)系。蕭燼看我的眼神,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
那審視的目光中,探究更深,卻少了幾分最初的冰冷和評估,
多了幾分……專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熾熱。他與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時是沉默地共處一室,他處理堆積如山的奏報,我安靜地看書或練習(xí)北漠的文字。
有時是帶我登上宮墻,俯瞰整個朔風(fēng)城,看萬家燈火在寒夜中明明滅滅。有時,
是在處理完一場血腥叛亂或嚴酷刑罰之后,他身上還帶著未散的戾氣和血腥味,
會直接來到我的寢殿。他不說話,只是坐在那里,閉著眼睛,像一頭在舔舐傷口的孤狼。
而我,會默默地給他倒一杯熱騰騰的奶茶。他接過,一飲而盡。
那滾燙的液體似乎能驅(qū)散他身上的寒氣。然后,他會睜開眼,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幽深,
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要將我吸進去的力量?!吧蛭磿?,”他有一次這樣叫我,
聲音低沉沙啞,“你恨他,對嗎?”我知道他問的是誰。我沒有回避,迎上他的目光,
清晰地回答:“是?!薄昂薜绞裁闯潭??”“蝕骨灼心,不死不休?!蔽业穆曇羝届o,
卻帶著刻骨的寒意。他笑了。那笑容不再冰冷,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愉悅和……欣賞。
“好。”他說,“記住這種感覺。它會讓你變得更強?!彼酒鹕恚叽蟮纳碛盎\罩著我,
帶著強大的壓迫感?!昂芸欤彼┮曋遥铄涞难垌缤狄购?,
閃爍著危險而篤定的光芒,“很快,我就給你這個機會?!薄白屇阌H自,把這蝕骨灼心的恨,
燒回他的身上!”機會,來得比預(yù)想的更快。北漠的冬天漫長而嚴酷,但再厚的冰雪,
也有消融的時候。當?shù)谝豢|帶著暖意的春風(fēng),艱難地吹過朔風(fēng)城外的雪原,
帶來零星幾點嫩綠時,一封來自大胤的國書,被快馬加鞭送到了蕭燼的案頭。國書措辭謙卑,
甚至帶著幾分諂媚。大意是:大胤皇帝李承稷,聽聞北漠新君英明神武,國勢日隆,
心向往之。愿與北漠結(jié)兄弟之盟,永世修好。特遣使團,攜厚禮前來拜謁,
并懇請……迎回昔日因誤會流落北漠的貴妃沈氏。“迎回?”蕭燼坐在冰冷的黑石王座上,
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看完國書,隨手丟給下首的謝衡,
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嘲諷的弧度?!罢`會?”他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謝衡快速瀏覽完國書,眉頭緊鎖:“王上,
李承稷此意……恐怕是聽說了沈姑娘在王庭的消息,又忌憚我北漠鐵騎之威,
想以‘誤會’為名,將人接回,既全了他的顏面,又能……”“又能怎樣?
”蕭燼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凜冽的殺意,“以為本王這里是什么地方?他李承稷想扔就扔,
想要就要的垃圾場?”“沈未晞,”他抬眸,目光穿過大殿,
精準地落在我所在的方向——我此刻正站在大殿側(cè)后方一道厚重的帷幕之后,
將一切聽得清清楚楚。“是本王親自接回來的北漠國母!豈是他一句‘誤會’,
就能輕飄飄帶走的?”國母?!帷幕后的我,心臟猛地一跳。謝衡更是臉色驟變,
失聲道:“王上!此事萬萬不可!立后乃國之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沈姑娘她……她畢竟是大胤廢妃,身份尷尬,若立為后,恐引朝野非議,
更會激怒大胤……”“非議?”蕭燼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迫人的威壓,
一步步走下王座。他走到大殿中央,聲音如同驚雷,
在整個黑石宮大殿中轟然炸響:“本王行事,何須向庸人解釋?!”“激怒大胤?
”他冷笑一聲,眼神睥睨,帶著一種視天下如無物的狂傲,“本王正愁師出無名!
他李承稷若敢因此興兵,那便正好!讓本王看看,他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胤江山,
能經(jīng)得起我北漠鐵騎幾輪沖鋒!”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帷幕,銳利如電,
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布料,直視我的眼睛。“至于身份?”他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帶著一種殘忍的決斷,“從她踏入北漠疆土的那一刻起,她沈未晞,就只是我蕭燼的人!
她的過去,由本王親手斬斷!她的未來,由本王親手締造!
”“傳本王旨意——”他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儀,
響徹大殿:“三日后,本王將在朔風(fēng)城祭天大典之上,正式冊立沈未晞,為北漠王后!
”“昭告天地,曉諭萬民!”“大胤使團?”他頓了頓,眼中閃過冰冷的寒芒,
“讓他們在驛館好好‘休整’,祭天大典之后,本王自會‘召見’!
”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間在北漠王庭掀起滔天巨浪。朝堂之上,暗流洶涌。
以謝衡為首的老成持重派憂心忡忡,認為此舉太過冒險,
必將引來大胤的瘋狂反撲和北漠內(nèi)部的不穩(wěn)。但更多的將領(lǐng)和少壯派,
卻被蕭燼的霸道和強勢所點燃,他們崇拜力量,渴望戰(zhàn)爭與征服。王上為一個女人如此強硬,
在他們看來,非但不是昏聵,反而是王者霸氣的體現(xiàn)!“王上威武!
”“早就看大胤那些軟蛋不順眼了!”“打就打!怕他不成!”“迎娶敵國廢妃為后?
哈哈哈!痛快!這才是我北漠狼主該做的事!”各種聲音激烈碰撞。蕭燼穩(wěn)坐王座,
如同風(fēng)暴中心最沉穩(wěn)的礁石。他用雷霆手段壓下一切異議,強勢推動著冊后大典的籌備。
整個朔風(fēng)城都沸騰了。無數(shù)珍貴的皮毛、寶石、錦緞被送入黑石宮。
最頂尖的繡娘、工匠日夜趕工,制作著屬于北漠王后的禮服和冠冕。祭壇被重新修葺,
布置得莊嚴肅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卷入其中。侍女們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充滿了敬畏、狂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她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我試穿那件華美得令人窒息的皇后禮服?;鸷榈?,
用金線和無數(shù)顆大小均勻、光澤瑩潤的東珠,繡出繁復(fù)的狼首騰云圖騰。裙擺曳地,
厚重而尊貴。巨大的赤金鳳冠上,鑲嵌著鴿血紅的寶石,兩側(cè)垂下長長的珠串流蘇。
當這身象征北漠最高權(quán)力的服飾加身時,那沉重的分量幾乎壓得我站立不穩(wěn)。鏡中的人,
蒼白依舊,眉眼間卻再無昔日的溫婉柔媚。被華服珠翠堆砌出的,
是一種陌生的、冰冷的、帶著凌厲鋒芒的威儀。
像一把被強行擦去銹跡、套上華麗劍鞘的兇刃。
“王后……”負責(zé)梳妝的老嬤嬤聲音帶著顫抖的敬畏,“您……真美?!泵溃?/p>
我撫摸著冰冷的東珠,看著鏡中那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女人。這不是美。這是祭品。
是我向過去獻祭的祭品,也是蕭燼投向大胤、投向李承稷的,最鋒利的一把戰(zhàn)刀!三天時間,
轉(zhuǎn)瞬即逝。冊后大典之日。朔風(fēng)城萬人空巷。巨大的祭天廣場上,人山人海。
北漠的臣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臉上帶著敬畏與狂熱,仰望著高高的祭壇。祭壇中央,
矗立著巨大的狼首圖騰柱。蕭燼一身莊重的玄色帝王袞服,頭戴金冠,身姿挺拔如松,
立于圖騰柱前。陽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映襯著他深邃的五官,更顯威嚴凜冽,
如同天神下凡。他身后,站著神情肅穆的文武百官。氣氛莊重而壓抑。鼓聲擂動,低沉雄渾,
如同大地的心跳。號角長鳴,蒼涼悠遠,刺破長空。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聚焦下,
在震天的鼓樂號角聲中,我穿著那身沉重而華麗的皇后禮服,頭戴赤金鳳冠,
在兩名盛裝侍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沿著鋪著紅毯的臺階,緩緩走上祭壇。
腳下的臺階冰冷而漫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每一步,
都像是踩碎了過去的那個“沈未晞”。兩側(cè)是肅立的北漠鐵衛(wèi),冰冷的甲胄折射著寒光。
下方是黑壓壓的人群,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或敬畏,或好奇,或探究,或……不滿。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我的心跳聲,在耳膜里沉重地敲打。咚!咚!咚!
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終于,我走到了祭壇頂端,
走到了蕭燼的身邊。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陽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只能感受到他那道深邃而極具壓迫感的目光,正牢牢地鎖定在我身上。鼓樂聲停歇。
整個天地間,只剩下呼嘯的風(fēng)聲,和無數(shù)人屏住的呼吸。主持大典的大祭司,
用古老而莊重的北漠語,開始念誦冗長的祭文和禱詞。那些音節(jié)古老而晦澀,
我并不能完全聽懂。但我聽懂了最關(guān)鍵的部分。大祭司轉(zhuǎn)向蕭燼,高聲問道:“尊貴的狼主,
偉大的北漠之王!您是否愿意,以狼神之名起誓,冊立您身邊這位女子——沈未晞,
為您的王后?與她共享榮光,共擔(dān)風(fēng)雨,生死與共,直至生命盡頭?”蕭燼的目光,
如同最熾熱的火焰,穿透我眼前晃動的珠簾,直直地烙進我的眼底。他的聲音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