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編號272-記憶的贖還那天我下班特別晚,客戶在會議上沒完沒了。我坐在出租車里,
聽著司機放的收音機節(jié)目,節(jié)目里說的是哪個縣修了條水泥路,
說得像修了一條通向天堂的路。我在地鐵口下車,走錯了方向,進了條胡同。胡同沒有燈,
只有霧,霧不大,卻能把人裹起來。我想抽煙,可又怕前面有人看見,就沒點。
胡同右手有個鋪子,鋪子沒有門頭,塑料招牌是用黃膠帶貼的,寫著“失物招領(lǐng)”四個字,
歪歪扭扭,不像印的,也不像刻的,更像是畫上去的。我以為是派出所開的小窗口。
走近一看,下面還貼著一行小字:“僅接待真正失去過什么的人?!蔽夷菚阂呀?jīng)太困了,
不知道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推門就進去了。門一響,銅鈴跟著響。那聲音不大,
像我小時候爺爺家掛門簾上的風鈴,下雨天也響。屋子不大,燈光是鎢絲燈,黃得發(fā)昏。
我站著沒動,看見一個老人坐在柜臺后頭寫字。他穿灰毛衣,瘦得像沒骨頭似的,頭也不抬,
只說了一句:“你丟了什么?”我說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小時候的事兒,記不大清了。
他“哦”了一聲,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一支毛筆,遞過來,說:“寫下來。
”我坐在凳子上,握著筆。筆是舊的,握筆的地方還有一塊掉漆。我不知道該寫什么,
就寫了句:“我想找回一個不屬于我的童年。”我寫完了,把紙推過去。他也沒看,疊好,
塞進他背后的紅木匣子。那匣子有鎖,鎖是銅的,銹成了綠色。旁邊貼著一張票據(jù),
說是1963年的郵局編號。我正要問他這是什么,他突然抬了抬手。我聽見墻角響了一下,
像是舊收音機開了。然后屋里響起了笑聲,是小孩的笑聲,不是回憶里的,是活的,
從四面八方響起來。我沒動。那聲音讓我腦袋發(fā)脹,像小時候冬天騎車,
風往耳朵灌的那種感覺。老人說:“你的東西到了,你自己去?!蔽艺酒饋?,
順著那聲音走到屋里一扇簾子前。簾子紅中帶灰,邊角有繡著掉線的菊花。老人沒攔我,
他只是哼了一聲,說:“你自己挑條路?!蔽蚁崎_簾子走進去,沒再回頭。
簾子后頭不是儲藏間,是一條胡同?;野椎奶?,低矮的紅磚房,地上是石子。墻角貼著年畫,
邊卷了。我愣住了。我知道這個地方。我見過,在夢里見過??晌倚r候不是住這兒的。
胡同口蹲著個孩子,六七歲,穿白襯衫,褲腳卷著。他在玩一個小鐵皮車,推來推去。
我盯著他看。他抬頭看我,咧嘴笑了。那種笑,不是我小時候的笑。小時候我不笑,
我媽說我哭都不帶聲音。我問他:“你是誰?”他說:“我是你啊?!蔽覄傁胪艘徊剑?/p>
腳下踩空了。周圍的磚墻變成了霧,眼前一黑,我站在了一間教室里。
黑板上寫著“1997年下學期”。孩子們坐在座位上,都穿藍白校服,看著我。
最前排的桌上放著一本練習冊,寫著三個字:周知明。我不認識這個名字。
但我還是走了過去,手自己翻開那本子。上面是篇周記:《我最喜歡的午后陽光》。字工整,
寫得比我當年好太多。我突然記起來了。那不是我的童年。我小學那年生活亂得一塌糊涂,
爸媽整天吵架,樓道黑得像廢棄的井??晌移浀靡恍嘏臇|西,
比如陽光、糖葫蘆、秋千……它們?nèi)粚儆谖摇N铱聪蚪淌易詈笠慌?,有個孩子站起來,
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他說:“你走錯地方了。”他說他叫周知明。我突然想起來,
有一年我爸去找單位的人借電視,我在辦公桌上翻到一本練習冊。我看得太認真,
回家還記了一段?!澳隳梦覍懙耐辏ギ斪约旱膲粲??!彼f,“你還拿獎了呢。
”我說不出話來。我的喉嚨發(fā)干,心跳得厲害。他又說:“不過也行。你想留下的話,
就留下來吧。但要用你現(xiàn)在的東西換?!蔽覇査裁匆馑?。
他說:“你得把現(xiàn)在三十多年的人生扔了,換一段永遠重復(fù)的童年。沒有房貸,沒有失戀,
沒有胃出血,只有陽光、風、糖水和作業(yè)?!蹦且豢?,我真的動了心。我站在那教室里,
看著那窗戶透進來的光。光是假的,卻讓人安心。我想,我要是留下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可突然,我聽見我媽的咳嗽聲,從遠處傳來。那聲音我太熟了,
是她在家沙發(fā)上窩著喘氣的聲音。那聲音把我拉了回來。我看著他,說:“不換了。
”他問:“為什么?”我說:“我不能再偷了?!蔽野涯潜揪毩晝院仙希f還給他。
他接過去,低頭看著。教室開始變了。墻壁化開,陽光碎了,黑板也裂了。我再次醒來,
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鋪子里。老人還坐在柜臺后,問我:“找到了?”我說:“記起來了,
但不是我的?!彼c點頭,在賬本上寫了一行字:“周知明,編號272,記憶已歸還。
”我剛要走,他喊住我:“你真以為什么都沒帶走?”我回頭。他指著我口袋。
我摸出一支鋼筆,舊的,筆帽上貼著半個“周”字。他說:“有時候,真正屬于你的,
是你愿意歸還的那一部分?!蔽覜]說話。走出鋪子,天快亮了。街角有早點攤的味道,
遠處有老頭在鍛煉身體。我回頭看那家鋪子。巷子已經(jīng)不見了。
2 編號107-失去的第六感沈理以前干過公安的活兒,
就是那種坐屋里看材料也能判斷人的。他們叫他人肉測謊儀,他自己不承認,
說那都是聽多了,看多了,慢慢磨出來的。后來他就不干了,也沒人真知道為啥,
只說跟一個女孩子的案子有關(guān)。有年夏天,她跳樓死了。他那時候說是她想多了,精神問題。
后來真出了事,錄像找不著了,那些人也都躲著不說。反正她是死了,他是走了。
他搬了三次家,不接電話,跟他打牌的人也找不到他。他說他要把自己藏起來,
躲到誰也找不見的地方。那天雨挺大,街上沒幾個人。他穿著件舊風衣,傘骨斷了三根,
撐得像破旗子。他在老城區(qū)兜了兩圈,鞋子進水,褲腳拖得黑一條。他看到個門,
門口貼塊鐵牌,銹得很厲害,上面幾個字:“失物招領(lǐng)處”。他看了一眼,就這么站住了。
后來有人從他背后喊他,說進去避避雨。他也沒多問,推門就進了。屋里潮,墻角裂了口,
窗簾黏著雨水??諝饫镉悬c霉味,還有股像老香灰那種味道。門關(guān)上了,響了一聲。
他轉(zhuǎn)身看了下門,再轉(zhuǎn)回來,柜臺后面坐著個人,戴墨鏡,穿件白襯衣,脖子上掛根紅繩子。
那人問他:“你丟了啥?”沈理沒馬上說話,他站著,手還在滴水,
后來才開口:“第六感吧?!蹦侨它c點頭,從抽屜里摸出個小盒子,遞過來,
說:“107號?!鄙蚶斫舆^來,盒子有點涼。他看著盒子,不說話,
手指在盒沿摩擦了幾下,然后慢慢打開。里頭是個助聽器一類的東西,殼子磨花了,
上頭刻著SL兩個字母。他說:“不是我的。我沒戴過這玩意?!蹦侨丝吭谝伪成希?/p>
說:“那你也可以走了?!鄙蚶頉]動。那人又說:“你要是不走,就聽聽它的事。
”他低頭看那東西,又抬頭看那人,嘴角動了下,說:“你說吧?!彼闹軟]聲。
連雨點敲玻璃的響都沒了。屋里挺冷,他指頭有點發(fā)白。過了會兒,他說:“她叫趙瑤。
”柜臺那人沒應(yīng)聲。沈理又說:“我知道她怎么死的?!惫衽_的人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紙,
像是打印過的。他把紙推過來,說:“她日記里最后寫的是,‘他知道的,只是不敢承認’。
”沈理盯著那紙看,眼睛眨了兩下。他把那助聽器擱在柜臺上,用指節(jié)敲了一下。
“我那時候說她是臆想。”他說,“我還說她可能在編故事。”那人沒有說什么。
他又說:“錄像后來找到了?!蹦侨巳耘f沒出聲。沈理手指敲著柜臺,像是打拍子。
他說:“你知道她叫什么字嗎?一個‘瑤’字,上面一個王,下面一個夭。死得真早。
”屋里還是沒動靜。他盯著那盒子,說:“我有段時間,聞見人汗味都能知道他撒沒撒謊。
”沒人接他話。他把盒子推回去,說:“你收著吧。”那人說:“收不回來了。
”沈理站了一會兒,后來他問:“有別的編號嗎?”那人拿出本子,翻了兩頁,
指著一行說:“編號062,半瓶蜜水。狀態(tài):信心恢復(fù)中,行蹤未明?!鄙蚶矶⒅切凶?,
說:“什么叫半瓶蜜水?”那人說:“有人拿來找回來的?!鄙蚶碚f:“行蹤未明呢?
”那人說:“他走了。往哪個方向沒人知道。”沈理點了點頭。他出門的時候,雨停了。
街道還是濕的,風吹來有股油條味。他回頭看那扇門,門關(guān)著,跟其他門一樣,沒什么特別。